我40歲,我迷惑(王文華2007-05-08)

時隔4年,王文華的 我 35 歲,我單身 讓我一直印象深刻,那時我27歲,感覺不久後我應該也是一樣的情況,現在過了一半,只不過不是單身。現在王文華40了,而我也31了,讀了這篇文章,還是感覺不久的將來可能也會是這樣。尤其是裡面有一段話說的真是有感觸。
“你問40歲的人最近怎麼樣,標準答案是「累」。20歲,你因為玩而累。30歲,你因為工作而累。40歲,你因為家庭而累。”
我已經過了20歲那段,現在正在為了30歲那段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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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40歲,我迷惑            ‧王文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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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BO最近常提醒我:我已經40了。

兩個月前的早上,HBO在演《七個畢業生》。這部1985年的片子,講的是社會新鮮人的故事。主題曲《聖艾摩之火》,曾經紅遍半邊天。主角羅伯洛、黛咪摩爾、安德魯麥卡錫是當年的青春偶像。

如今,黛咪摩爾45歲了,不再是青春玉女,忙著照顧家裡的小弟弟。而羅伯洛在現在年輕人心中,可能已經變成了我這一代人的勞伯狄尼洛。「聖艾摩之火」指的是水手在暴風雨的夜空中看到的光芒,可以指點航行的方向。40歲的人,已經從水手變成火光。

一個月前在上海的旅館,又看到HBO演「40處男」。主角40歲還沒有失身,最後愛上了有個青春期女兒的媽媽。嗯……這種案例雖然很少,但這種心情卻非常普遍。我們在行為上雖然身經百戰,但心態上都是40處男。

一個禮拜前在紐約,我經過約翰藍儂在西72街的故居。1980年,藍儂在家門口被自己的歌迷槍殺,死時40歲。

我從72街散步到53街,走進「現代藝術博物館」。來這裡,當然要到五樓看梵谷的「今夜星光燦爛」。梵谷結束自己生命那一年,37歲。

回台灣的飛機上,看到CNN訪問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巴拉克‧歐巴馬。他今年45歲,很多人把他跟甘迺迪相比。甘迺迪當選美國總統那年,只有43歲。

突然間,圍繞在我身旁和心中的,都是40歲的人。

我當然可以厚著臉皮,繼續賴在30歲末期。畢竟回國後去診所看病,藥袋裡的處方單,寫著我的年齡是39歲3個月。健保局是慈善的,算年齡的方法很科學。但我想唬誰?論中國人的虛歲,我已經41。

40歲,是什麼感覺?老實說,跟30歲沒什麼差別。我們會覺得自己老的唯一原因,是身旁的人老了。孩子慢慢長大,父母身體不好。我們這才驚覺:已經40歲。

過年時,參加高中同學會。來了十個同學,卻有三十個人。大部分時間不是同學之間敘舊,而是照顧妻小的需求。「不要跑」、「慢一點」、「這個不許碰」、「那個放下來」。管教聲亂劍齊飛,大家在小孩背後步步相隨。很少機會坐下,一坐下就低頭看時間。好不容易找到空檔,先啃一口白飯,再打聽哪裡有好的幼稚園,好的醫院。

打聽醫院,當然是為了父母。40歲,要照顧上下兩代。有時候父母,變得比小孩更像小孩。很多同學把父母接到家裡來住,卻沒有時間親自照顧他們。於是操著鄉音的爸媽被操著菲律賓音的小女孩推到公園,爸媽看著樹上的蜘蛛,菲傭看著手機螢幕。

子女雖然「不孝」,但開完會後還是會溜出來陪爸媽看病。坐在醫院擁擠的塑膠椅上,不時低頭看手上的黑莓機。牆上紅色的數位號碼緩慢前進,有時還突然倒退二十號。那一刻,我們後悔自己沒有學醫。

我們學了文法商,但到了40歲似乎都變成商人。學文的同學現在和文的唯一接觸是看《壹周刊》,但看的還是社會財經那一本。當年我們談風花雪月,如今只談金銀銅鐵。每個人都知道「勤美樸真」,誰還記得當初的校訓「勤樸誠勇」?

我們墮落了嗎?也沒有。大家還是清清白白地賺錢,壓抑了大部份的邪念。庸俗了嗎?不盡然。孩子還是通通送才藝班,琴棋書畫學不完。我們只是慢慢從書本中,走到現實裡。雖然在隨波逐流,但還是用力地播水和換氣。

同學會只來十個人,因為一大票去大陸了。「現在大家在上海吃飯,比在台灣頻繁。」感嘆的這位同學全家搬到上海,孩子上當地的雙語學校。他繼續說:「現在上班天,坐港龍從上海飛香港,飛機空得很。為什麼?因為大家不飛了,通通住在上海了!」此話一出,另一位同學立刻用「愛台灣」回堵。搬到上海的這位站起來,吃了一塊鳳梨酥。

我們是欠台灣最多的一群。我們念公立高中、公立大學、受國家的栽培、享盡榮華富貴。然而一旦要開始盡義務時,大家都跑光了。第一波跑到了美國,在那裡過著舒服生活。第二波跑到了上海,在那裡開創未來。

「你愛台灣嗎?」同學追著問。

「當然愛。」上海的同學說。

「愛怎麼沒有行動表示?」

「我想40歲這一代,都受了兩種迷思。一種是小時候的愛國教育,那讓一些人跑到了美國。另一種是現在的愛台灣教育,那讓一些人跑到上海。愛在台灣,一向是政治的工具,不是真誠的關懷。」

「好虛偽的風涼話。」

我們看氣氛就要變僵,趕緊起來打圓場。有人講起林志玲,有人說他認識林志玲。在故意營造起來熱鬧中,我知道這兩個同學以後不會講話了。他們高中時曾是橄欖球隊最好的搭檔,一起衝過大半場,一起受過傷。

我知道他們倆個都愛台灣,我知道我們都是。但我們貢獻得不多,的確應該羞恥。我們曾被期許成為社會的中堅,現在拼命匯錢到國外投資證券。我們曾被期許成為國家的棟樑,現在在被拘提前逃離桃園機場。

為什麼會這樣?很簡單,因為我們其實沒有高中時自以為、和大家覺得的、那麼優秀。我們會讀書考試,也許能泡泡馬子,但20年後,當每天的生活變成在幼稚園、醫院、辦公大樓、候機室之間奔波,我們也捉襟見肘了。慢慢的,我們不知道怎樣去愛國,只好把愛的範圍縮小到自己的家。我們自私,但也無私。因為伺候的順位,永遠是子女、父母、老闆、配偶,然後自己。

是啊,我們還是保存了一點點好學生的本性,它顯現在永遠把孩子擺在第一。誰不喜歡買Gucci?但為了幫孩子買鋼琴,我可以穿達新牌雨衣。誰不想周末晚上去威秀看電影,但為了陪孩子,我可以在家看迪士尼。孩子搞定了,再照顧父母。父母睡著了,再回公司加班。於是很多夫妻三個月沒有性生活,為什麼?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時間和力氣過自己的生活。

你問40歲的人最近怎麼樣,標準答案是「累」。20歲,你因為玩而累。30歲,你因為工作而累。40歲,你因為家庭而累。為家庭而累,是三者中唯一在自己身上看不到立即成果的。喔,不對,在自己身上會有成果。那個成果叫肝腫瘤。更可怕的,是憂鬱症。

我已經有好幾位同學,因為憂鬱症而自殺。他們都是我們那一屆最有才氣的。他們走了,留下我們這些比較平凡的,繼續跟人生奮鬥。孔子三十而立、四十不惑。我們已經四十,感覺像困在熱鍋。

同學會結束後,大家各奔東西。

「你要去哪裡?」我問同學。

「幫老婆買生日禮物。」同學說。

「喔,你老婆過幾天生日?」

「我老婆上個月生日!」

我們都笑了出來。孩子吵得要吃麥當勞,硬把他拉走,他頻頻回頭說「我們再約吃午飯」。我揮揮手,點點頭,但當然知道,他沒有時間跟我吃午飯。看著他的背影,不知道為什麼,我覺得我們都會OK。我們走到這一步了,應該就可以再走下去。像螞蟻上樹的粉絲,灰頭土臉,但軟而不斷。像麻辣火鍋的湯頭,久煮不爛,越陳越香。我們會忘掉你的生日,但會補上禮物。我們會遲到,但我們遲早會到。今夜星光燦爛,聖艾摩之火在燒,40處男在街角得到第一個親吻,但願他知道未來的性愛只會越來越少。孩子在哭,爸媽在叫,我們不年輕,也不老,會繼續在迷惑之中,搖啊搖。

◎刊載於《聯合報》副刊 2007 / 05 / 0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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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. Dear Ken

    I found another related article which is also funny and realistic.
    Enjoy it.

    Celi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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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5年級 肚子大了、膽子小了
    【聯合報╱王文華】 2006.10.31

  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我最喜歡的飲料從冰可樂,變成溫開水。
    更明確地說,從冰可樂、黑咖啡、麻辣鍋,變成溫開水、熱牛奶、地瓜稀飯。
    如果到咖啡廳,不能只點溫開水怎麼辦?那就來杯「無咖啡因」的咖啡吧。
    「要不要甜點?」我搖頭笑笑,好像服務生問的是:「要不要出軌?」
    找到位子坐下來,咖啡冷得特別快。也不知道是因為咖啡冷了,還是嫌四周太吵,坐不到五分鐘,我就走了。
    走在大街,反而舒服。我可以這樣走半小時,惦記著醫生說走路是最好的運動方式。
    走回家,一身汗。沖澡前先把水龍頭打開,水變熱了才跳進浴缸。洗的過程不再哼歌,忙著摸身上有沒有腫塊。沖不到三分鐘,腳底積滿了水。該死,掉落的頭髮又把出水口堵住了。沖完澡趕緊穿上衣服,免得受涼。坐在床上,我突然了解到:OH MY GOD,我是中年人了!

    我跳起來,像逃離命案現場。

    誰說我是中年人?我只是「成熟」了!

    「成熟」?噗吃,我想唬誰?「成熟」是新聞稿上的用詞,「老」才是日記上會出現的字。別被報紙騙了!報紙標題或行銷術語會稱你為「熟男」,只有健檢報告才敢直接說「老化」。誰願意老呢?誰願意承認自己步入中年了呢?我可以用落健、敷面膜、打肉毒桿菌、穿淺色衣服、搜集 Hello Kitty、玩線上遊戲、買設計師的球鞋、取俏皮的 MSN代號,但這些都掩蓋不了以下的事實:以前到女校參加聯誼,現在到女校參加家長會。

    以前可以在公車上看漫畫,現在要往後傾才看得到小標題。
    以前 10點才出門,現在10 點就想睡。
    以前一覺睡到 12點,現在6 點就醒來,半夜要起來上兩次小號,但大號卻兩天不來。
    以前看的是「 MTV」的影片,現在看的是「MRI 」的影片。
    以前只在乎晚餐有沒有肉,現在要注意晚餐有不有機。
    以前到 7-11買東西看價錢,現在第一眼看卡路里。

    我們這群五年級同學,今年 39歲了。不管以古今中外或現代醫學任何寬鬆的標準,我們都已晉升為「中年人」。大家的家庭狀況、財富地位大不相同,但在「老化」這件事上,卻出奇的公平。

    剛認識時, 15歲,最常見面的場合是西門町的冰宮。談的是:「聽說誰偷騎摩托車」、「聽說誰帶馬子去墮胎」。溜完冰後堵在一樓電梯口,等著女校的學生走出來。
    大學畢業, 20出頭,最常見面的場合是婚禮。談的是:「聽說誰和女友分手了」、「聽說誰最近出國了」。婚禮後會鬧洞房,鬧完洞房再殺到「Room 18」。
    30 多歲,最常見面的場合是醫院。婦產科病房中,談的是:「聽說誰離婚了」、「聽說誰在做人工受孕」。探望半小時後大家識趣地離開,一起去吃手工餅乾喝下午茶。

    現在,最常見面的場合是喪禮。第一殯儀館中,談的是:「聽說誰也走了」、「聽說誰得了 cancer」。鞠完躬後,大家趕去上班,相約星期天上午去爬陽明山,最好是走能出汗的「十八份」。

    從「 Room 18」到「十八份」,我這個世代的「五陵少年」,就這樣變成了「 Dirty Old Men」。

    會變成「老不修」,因為中年男人喜歡年輕女人。
    男人到了中年,一切都變少:話語、頭髮、睪固酮、女友的歲數。
    我們高中偷騎摩托車時,曾唾棄那些開賓士車載美眉的老男人。
    我們幻想自己是《鐵達尼號》的窮小子傑克,可以用愛的力量,把不快樂的蘿絲從富豪魔掌中拯救出來。
    曾幾何時,「老」傑克也伸出了魔掌,載著新一代的蘿絲。我們變成了我們曾經發誓,要鬥倒的人。
    抗老的方法推陳出新,變老的過程卻一成不變。這樣看來,似乎在身體老化的過程,我們的心態沒跟著變老。

    20 歲時喜歡20歲的辣妹, 40歲時還是喜歡 20歲的辣妹(只不過追之前會三思而後行)。我沒有親身經驗,但猜測 60歲時還是會喜歡 20歲的辣妹(會追的人很少,因為她可能是兒子的女友,而一世英名也捨不得就這樣斷送)。

    除了辣妹,很多物質的欲望,也不會因為年紀而減退。
    車位、官位、名錶、豪宅……而且因為經濟情況越來越好,要求的等級越來越高。

    60 歲的男人最不需要戴錶(都有秘書提醒),但他們的錶最好。
    60 歲的男人膝蓋變得不好,但他們的樓層最高。

    話說回來,在很多時候,我們的心態的確老了。
    以前喝汽水,現在練氣功。
    以前是卡奴,現在收到帳單立刻到便利商店繳款。
    以前融資炒網路股,現在定時定額買海外基金。
    以前吃晚飯約八點, KTV唱完還要去喝永和豆漿。現在吃飯約六點,九點不到就回家帶小孩。
    以前四月分到墾丁參加「春天吶喊」,三天三夜不睡。現在四月分到深山打禪七,三天三夜不講手機。
    上班時心情越來越沮喪,下班後手機越來越不會響。
    越來越不知道現在在演什麼電影,越來越不認識周刊封面的女明星。

    我在這些中年朋友之間,還算是活得比較年輕的。不是因為我「人老心不老」,只因為我的工作。

    媒體,特別是演藝圈,是最著迷於年輕的行業。
    我不是青春偶像,但我訪問青春偶像。訪問他們,當然要了解他們。同齡的朋友都在研究「納豆」,我到處打聽「黑眼豆豆」。
    朋友們打開報紙看黃金的行情,我打開報紙看周杰倫跟誰在一起。

    知道我常跟年輕人混,同學們聚會時會要我幫他們補習。我得拿出筆記,戰戰兢兢地解釋:「九把刀」不是廚具、「無名小站」不是奶茶店、「李準基」不是李季準、「幽魂娜娜」不是包娜娜、「同人誌」不是同盟會的報紙、「火星文」沒有出現在史蒂芬史匹伯的《 ET》之中,而 MSN上火紅的彎彎,並沒有演過 21年前的《星星知我心》。

    講這些話時我心知肚明:江山代有才人出,新一代在建築一個全新的世界,那裡面有沒有我們,沒有太大關係。
    我們曾經狂飆過,那時代已經過去。現在這是他們的世界,而我們,只是借住在這裡。
    老同學們聽了我的「時事報告」,常會搖搖頭、笑一笑、有點羨慕、有點不屑地轉移話題。那表情我見過, 20年前,當我跟父母解釋羅大佑、楊德昌、李麥克、《洛城法網》時,他們也是同樣的表情!

    無形中,我們變成了我們的父母。

    這聽起來像巨變,但發生也只在轉瞬之間。問任何一個中年人,他都會告訴你,大學舞會彷彿只是昨天的事。對那些還單身的中年人,大學舞會甚至可以是今晚的事。

    我們的肚子大了、膽子小了,但內心很多感覺,跟青春期沒有兩樣。這是歲月最狡猾的一點:它讓你的身體和心態都老了,卻讓你的渴望依然年輕。於是我們只好找一堆老莊道理,把渴望的烈火澆熄。

    去電台訪問另一個青春偶像之前,我到麥當勞買晚餐。
    服務員年輕可愛,我忍不住問她的年齡。

    「我 16歲。」她驕傲的說。

    「 16歲就能出來打工喔?」我問。

    「對啊,出來賺學費。」年輕可愛,又自信獨立。我直覺的反應是想問她的電話,進一步認識她。但我立刻想起:我有一個高中同學,她的女兒今年也16歲。我拿了餐飲,站在原地多看了她一眼。

    「還需要什麼嗎?」她問。這是我最後的機會……

    「我再點一杯冰可樂吧。」

    【 2006/10/31 聯合報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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